第十六話 洛陽紙貴

 事實乃是建立於情報上的海市蜃樓。不知為何,定期發售的號外於幻想鄉中隨風起舞,不負責任的報導藉由人們的談論滲入日常生活。報導的內容從過去記錄到即時報導、從眾所皆知的事情到令人質疑的消息應有盡有。

 我們所知道的事實大部分都是建立在情報之上,就算這世上某處發生了重大事件,也沒什麼機會能夠親眼目睹,就算運氣不錯給正巧碰上,我們也只能基於所獲得的訊息來推測情況。而建立在情報這種曖昧不清的地基之上的就是事實。

 既然地基是如此的曖昧不清,想當然大多數的事實也顯得虛幻、脆弱。且還不只是如此,事實還很容易受到情報的影響而被改變。所以一旦到了自己要發送情報的時候,就必須得留意自己有沒有影響到事實才行。然而在現實之中,並沒有情報能夠傳遞純粹的事實。事實正可謂是究級的幻想,就連幻想鄉裡也不存在的幻想。

 就連這種事情也無法理解的報紙,則是在最近,天狗們所舉辦的新聞大會過後開始大量發送的。雖然新聞大會並不是現在才有的活動,但今年卻展現了空前的盛況,天狗們的報紙也在同時滲透進幻想鄉的傳統守舊的文化之中。

 但又是什麼緣故,讓本來每年都會舉辦的新聞大會,會在今年突然展現出如此空前盛況呢。我認為主要的原因有二點,其中之一是由於近期異變不斷,不乏可供報導的題材,而另一個原因則就比較直接,就是紙的供給量激增導致紙價下跌。既然紙張的取得變得容易的話,報紙會增加也是理所當然。同樣的,這對我來說也是相當值得感激的事情。


 ──喀啷喀啷。

「真是受不了──號外號外的,每天都在發送是算什麼號外啦!」

「那個,妳這樣會讓我很困擾呢,把這些報紙拿來店裡。」靈夢手上提著被綁成一綑的報紙(也夾了許多號外)。看來她是把報紙定義成拾檢物品給帶到店裡頭來的,但香霖堂可不是資源回收場。舊報紙也沒辦法把當作商品來賣呢。

「哎呀,你在做甚麼啊?不像是在看書的樣子呢。」

 我面對著書桌,手握著筆不斷的書寫。沒錯,我開始寫書了。以前儘管想寫卻因為沒辦法穩定的取得紙張,所以無法動筆,但既然現在紙張變得這麼容易入手,那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

「我想把每天所發生的事情給記錄下來。」

「是說日記?這會有什麼幫助啊。」

「因為我對報導內容的真實度十分存疑呀。所以就想盡可能的將最貼近事實的情報給撰寫下來。」

「不是寫事實呢。」

「事實一旦被記錄就不再是事實了唷,所以沒辦法撰寫事實。順道問一下,幻想鄉之所以沒有正史記載,妳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嗎?」

「不就是每天都很和平嗎?會殘留在歷史之上的事情,就只有對少數人有利,對大多數的人來說盡是些壞事。而且就算有發生異變,也都馬上就被解決了。」

「並不只是這樣,幻想鄉之所以沒有歷史,原因還要更單純……!」


 窗戶所傳來的玻璃碎裂聲響打斷了對話。

「號外唷!──不看的人就沒未來唷!──」

 而從碎裂掉的窗戶外,傳來了天狗逐漸遠去的叫聲。

 我急急忙忙的靠近窗戶往外看去,但送報生的身影卻也已經遠離。看來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打破窗戶的樣子。

「真是的,就算是號外,天狗就不能冷靜一點來發送嗎。」

「到處發送號外這事,本身就很奇怪了呢。」

 我將靈夢拿來的舊報紙貼在破掉的窗戶玻璃上做點緊急處理。雖然用報紙擋著看起來是有點窮酸,但就當作是窗紙吧。外頭也已經是冷風颼颼的季節了,儘管是報紙,有貼總比沒貼要來得好多了。

「用報紙充當窗紙,感覺要不了多久就會破掉呢……號外說不定還會在從這邊投進來唷?」

「才不會有這種事呢。妳看這是報紙對吧,紙可是比玻璃還要堅固的唷。而且是壓倒性的。」

「是這樣嗎?」

「靈夢妳就不曾覺得奇怪嗎?為什麼窗戶和門戶上要使用這種又薄又軟的紙呢。」

「不就是為了採光嗎?」

「如果只是這樣,現在不是也有玻璃,就算用玻璃來取代也沒什麼好稀奇的不是嗎?而且最近需要採光的必要性也越來越少了對吧。」

 我接著就開始和靈夢述說起窗紙所擁有的結界,以及該結界的神祕性。用來做為窗紙的紙張,如果想要破壞的話,就連小孩子也能輕易辦到。一旦用髒汙的手去碰觸,就再也無法恢復原貌。因為窗紙和玻璃不同,沒有辦法清洗的原故。

 正因為窗紙這麼容易就被弄破、弄髒,所以才必須要有個人來責罵這些行為。斥罵靠近窗紙的粗魯小孩子、制止小孩子用髒兮兮的手去碰觸。就因為有這種人的存在,窗紙才開始起了作用。

 大多時候這都是由張貼窗紙的住家居民來擔當這種角色,而紙窗的堅固程度,也就是該人物和住家所持有的力量強度,這份強度是無法計算的。

 因為有窗紙的關係,才讓人不敢在住家附近亂來、也沒有人會粗魯的使用門戶。要是改用以堅固為賣點的材質、比方說鐵或是石磚來取代的話,人們的舉止就會變得粗魯,就連在屋子裡頭的動作也會劇烈起來。這樣要不了多久,再堅固的東西也都會壞的。

 窗紙具有防範人類做出危險行為的能力。只是窗紙的堅固度並沒有個標準,而是受到了住家居民所持有的力量影響。廢屋的窗紙就連小嬰孩也能輕易破壞,但神明所居住的神社,裡頭的紙窗就算是用大人的力量也絕對破壞不了。

「霖之助先生,那片應該破壞不了的窗紙上,有一顆眼睛耶?」

 轉頭往窗戶看去,只見充當窗紙的舊報紙被戳破了一個洞,而一隻眼睛正在那洞中偷窺著。


「──然後呢,今天號外的內容是什麼呀?」

 為了懲罰魔理沙在報紙貼的紙窗上開了個洞,我要她把紙窗給重新貼過一遍。

「啊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就是天狗新聞大會的優勝者已經決定了喔。優勝者是哪都沒看過的大天狗報紙『鞍馬諧報』耶。」

「還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呢……」

「真的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呢。」

 我曾經拜讀過優勝者的大天狗『鞍馬諧報』,那是份會讓人覺得剛剛從窗外扔進來的『文文。新聞』號外很可愛的誇張刊物。上頭所刊登的報導都是一些與事實有著很大出入,用著有趣得令人質疑的筆鋒寫著些有的沒的事情。再來由於內容竭盡所能塞了一大堆資訊的關係,讓這報紙成為一份徒具份量的低俗刊物。

 這種盡可能的將周遭所發生的事情全塞在一塊的刊物,或許會給那些不會去深入思考事情含意的人們一種增長知識的錯覺吧。但要是把這些羅列的資訊當作是知識的話,人類所具有的知識豈不是和這種只是將周遭發生的事情給敘述出來的書本和報紙同樣等級了嗎?我們之所以能從報紙或書籍上獲得知識,絕不是因為上頭記載著知識。記載在書籍和報紙上的事情,終究只是建築於曖昧不情地基──也就是情報上的真實,這些並不足以形成知識。必須要以這情報作為基礎進行思考之後,情報才會變成知識的。和大天狗的報紙相比……姑且不論內容,『文文。新聞』由於做了很多考察,感覺比較能夠增長見聞。嗯──內容就先姑且不論。

「說到這,為什麼報紙會突然增加呀?雖然我完全沒個印像,但新聞大會不是每年都會舉辦嗎?要是這樣的話,原因就不光只是新聞大會對吧?」

「這個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紙張變得容易取得了。最近這段期間,由於外頭世界的紙張大量飄入的關係,幻想鄉的紙價也開始狂跌了唷。」

「呼──既幽靈之後換紙張飄入嗎,還真是無節操呢。」

「電腦是種不需要用紙就能收集情報的式神,把這點和紙張的增加一併考慮的話,可以說用紙張來傳遞資訊這種行為已經達到幻想境界了吧。說不定在外頭世界裡,寫書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幻想呢。不過呢……多虧這點,讓我也開始想寫寫書就是了。」

「健忘症變嚴重了嗎?」

「妳當寫書的人都有健忘症嗎?」

「反正最後一定會變蛇莓【註一】。」

「要說的話,不該是日蓮和尚嗎?【註二】」

「妳們想說的一定是三日坊主吧【註三】。」


 幻想鄉之所以沒有正統的歷史。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每天都很和平,也不是異變很快就被解決的原故。而是有個更加單純的理由。

 這是由於妖怪的壽命實在是太漫長了。就算是足以留名史冊的事件,既然當事人還活在世上,相關的情報就只會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持續變化,而建立在這種曖昧不清情報上的事實,不論經過多久都無法確定下來。因為事實乃是建立於情報上的海市蜃樓。就算捏造出無法確認真偽的事實,也都會被強風給吹垮。哪怕建立起再多事實的蜃樓,也都會溶解於雨水的沖刷之下。要形成歷史,最重要的就是客觀性,然而只要當事人還繼續活在世上,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排除主觀,所以幻想鄉才會沒有歷史。

 因此我想利用這些從外頭世界飄進來的紙張,盡可能的從客觀的角度來記錄幻想鄉。要是我所記載的這些事能和歷史接軌的話,那我開始寫書這件事情就將會成為最早的歷史。而最早的歷史也就意味著,這將會是幻想鄉歷史誕生的歷史。所以我就在這本書的開頭寫上一句「幻想鄉的歷史誕生了」。


「不過就算是如此,紙也變得太多了。天狗們是從哪裡收集來這麼多張紙的呢?」

「紙張會增加,就只會是因為外頭世界的用紙量減少。就如同我剛剛所說,用紙張來傳遞情報這種事已經是一種幻想了吧。」

「果然不論如何還是用口傳吧。畢竟外頭世界的人很多,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張嘴呢。」

「只是反過來講,幻想鄉今後說不定會開始盛行起用紙張來傳遞情報唷。」

「就像天狗的報紙那樣?那可就麻煩了呢。」

「是麻煩呢。」

「嗯……是有點麻煩呢。」

 要不了多久,幻想鄉的歷史將會從我手中誕生。而總有一天,我所撰寫的這些書冊將會成為幻想鄉的歷史書吧。等到那時候,幻想鄉傳統守舊的文化也會開始產生變化,幻想鄉也會變得更加接近外頭世界。順道一提,等到那時我寫的書也會因此而大賣,讓店裡的生意穩定下來。要是店裡頭能有些撿拾物之外的商品,說不定也能提升香霖堂作為道具店的格調吧。

 一旦大量的紙張飄進幻想鄉中,幻想鄉的紙價就會下跌。同時為了製作報紙和書籍,紙張的需求量也會猛烈增加。

 幻想鄉紙價下跌則洛陽紙貴,在紙張即將從外頭世界消失的當下,幻想鄉的紙量也因此而暴增。大量的朱鷺於幻想鄉的天空群聚翱翔之時,外頭世界的天空也將失去朱鷺的身影。不論什麼事情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平衡在,只能執著於小細節的人類是無法窺見到這世界的天秤的。

「還真是的,不論哪則新聞都是些沒啥大不了的內容。雖然說三途河的河面寬度被計算出來了,但就算知道這種事情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呀?」

 魔理沙將靈夢所帶來的那綑舊報紙給解了開來,翻閱著那些沒什麼大不了的報導。

「畢竟三途河川的河面寬可是和渡河的時間相同的,既然知道三途河面的寬度,即使是像妳這樣的人,也能安心的去死不是嗎?」

「是說我渡河很花時間,要是不在死前帶點什麼東西上路的話,會很無聊嗎?」

「魔理沙妳自己也知道,妳所要渡過的三途河川有麼多遼闊呢。」

「比起狹小的河面,寬一點還比較好耶。」

「一點也不好唷。三途河川的河寬可是和人品有關的,河面會寬也就象徵著能夠信賴妳、安心借妳錢的朋友實在太少了。像妳這樣老把店裡的東西擅自拿走的人,河面說不定會寬的完全渡不完唷。」

「所以說寬一點比較好不是,這樣就可以隨便把店裡的東西拿走了對吧?」

 報導的內容雖然沒什麼大不了,儘管如此,也依舊能讓魔理沙她們為了要從中獲取知識而進行思考。知識這種東西,必須要經過思考並在持有自己的看法之後,才能算是擁有。但這並不是在說書寫在紙上的東西,而是將寫在紙上的事情轉化成自己的想法後,才能夠成為知識。只要還在認為這些網羅眾多資訊,刊載很多周遭所發生事件的報紙和書刊實在很方便的話,人們就不會去累積知識。光只是看、只是讀、只是知道、只是寫出來、只是開口說的話,是無法增長知識的。

 我認為讓助長這點的大天狗報紙獲得勝利絕對是錯誤的選擇,這種依照訂閱量來評判報紙優劣的行徑實在太過於危險。這樣不論怎麼看,都只會令那些誤會知識真意的人類和妖怪增加不是嗎?下次有碰上天狗,就把這件事知會他們吧。

「不過嘛──天狗的新聞大會已經分出勝負了對吧?這下子那些內容空洞的號外數量總算是能穩定下來了呢。」

「就是說呢,像這樣定期的發送號外過來,和訂閱也沒什麼差別了。不過雖然我有在定期訂閱,號外也一樣會發過來就是了。號外就只要在有發生什麼和自己有切身關係的大事時發送就好。」

「不過,新聞大會每年都會舉辦對吧?畢竟是手腳快速又很性急的天狗,就算已經開始在準備明年的大會也……」

 就像是要阻擾魔理沙發言似的,一份號外就再一次打破當做窗紙的報紙,從外頭扔了進來。兩人就用著錯愕的表情盯著那份被丟進來的號外看著。

 我一想到這整年都給像這樣不斷重貼窗紙,腦子頓時有點暈眩起來。




【註一】蛇莓:為薔薇科蛇莓屬的植物,只要受粉後,不用幾天就能結果,這裡被引申為比喻一下子就會放棄。

【註二】日蓮和尚:指信奉日蓮宗的和尚。

【註三】三日坊主:坊主在日文中具有和尚的意思,而三日坊主則是日文俗語,指沒有耐心,做事情一下子就放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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